锦帝沉山记
《锦帝沉山记》14
软饭吃得这么无愧天地，这世上也就数灵天子了
幕一十五
不行，绝对不行。
收到请假书的时候，精微君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都露出杀意。灵天子要休假，无所谓。青锦要休假，也无所谓。
灵天子和青锦要一起休假去清静洲的封地云游，不行。
消息递到帝座那，还没等来回信，精微君就已经让人告知青锦不得离开鸿儒院了。怎料等了半日，等来宫里的回应——威帝亲笔手信，嘱咐爱徒远行游乐，要谨防寒暑，三餐合宜，遵从客礼。犹不可自持身份，惹他人非议，令东道主心生不满。
这么多年，精微君首次主动进宫面圣，深夜动身，到内宫已是子时，也不管威帝是否歇下。
那人果然还没睡，在宫内的青藤帐房见了他。早春料峭，青藤尚是蒙蒙烟灰，缠绕着古朴石亭石桥，四周环绕碧水白鲤，是处惬意所在。
院长开门见山：“陛下如何能答应？世子之身何其紧要，岂能离开长宣？”
男人赤足踩着木屐，内里穿着素白的内室常服，无非边角上勾绣几簇天麻花纹，肩上随意披着件蓝底飞金的半旧袍子，一手闲闲搭住袍子，一手拿鱼食引着藤桥下的白鱼。
这番平和亲切的模样，叫人生不出气来。
威帝笑问，如何不能去了？
如何能去？且不说青锦的身份，光是这孩子可能身负哀鸿令，送去清静洲，对方岂有放人的理由？
或是春寒，帝座轻咳两声，避而不谈，问他青锦最近身体可好。
他道，就让吾徒去吧。
越是不能去，越是要去。反之，倘若不让青锦去，才会让人一口咬死，哀鸿令必然被青岫转移到了青锦身上。
精微君何等慧极剔透的人，听那三言两句，惊觉弦外之音。
——哀鸿令，或是不在青锦身上了。
男人照旧云里雾里，不把话明说。此事是机密，精微君不再过问，心里竟松快许多——那孩子只是寻常之躯，从此可脱离这必然不得善终的天命，如何叫人不欢喜。
平日里看似深沉严厉的院长，心思却是简单纯然。知晓青锦无事了，回程的轿辇也轻快，到了芦编阁，直接让寒夜蜓去闾墨居传话，许青锦随灵天子去清静洲游玩，但只得去两个月，四月前必要归来。
寒夜蜓被叫起来，人都是昏沉的，以为自己在做梦。此时已是寅时了，除了*，没人还醒着。
但师尊让去传话，大师兄也只得动身去闾墨居。到地方一看，真是百*夜行，灯火通明，全都没睡。
§§
——起初是叠云提议，要行酒令。
少年人嘛，聚在一起行酒令，寻常事也。
本是宵夜时候的随口一提，吃三圈酒也就罢了。青君世子何等阔气，手一挥，让梓维将那几坛宫里送来的御赐香骨酒统统拿了出来。
一杯沧海客归，二杯鲛珠垂泪，三杯过后，不见章台故人，唯有玉骨遗香。
绝品的内府之酒，多饮亦不烧心。可偏偏如此，叫人容易失了酒量，等回过神，都喝得面若桃花，难扶醉人。
灵天子本不想让青锦再喝。世子娇贵之躯，又不是叠云那样怎么折腾都不散架的，要是喝多了酒，病了伤了，威帝必然是要怪罪自己这个“紫檀殿香侍”玩忽职守的。
他也知道，这人是借酒消愁。院长早上说了，不许青锦远游清静洲，虽是意料之中，可孩子的年岁气性，哪里受得了这个。
他拦着青锦喝酒，叫人觉得烦恼。便听青锦醉对梓维道，取梦压星河来。
没人知道那是什么。片刻后，梓维从内室出来，端着一方极精巧雅致的金缕剑架，上置一对子母双剑，子剑不盈掌寸，母剑纤长秀丽，乃是用星陨血铁所锻成的嫣红之剑。
这对名为梦压星河的子母双剑，原是琵琶剑——是青岫亲王生前心爱的古琵琶琴身内所藏之剑。青锦嫌那古琵琶笨重，另打造了剑架，随身带着。
青君世子醉里挑灯，院中春海棠与白缅桂初开乍暖，花叶满落白石铺就的庭院。胭脂双剑牵连出花叶雨打似的旖旎涟漪，身穿华服、满佩珠器的世子正是眉宇间稚气将脱未脱之时，格外华美流丽。
曳地的落花皆被剑气腾空，翻飞身周。这是至柔至善的剑意，名副其实的舞剑；叠云当他是个花架子，跃入庭中，挺着手中的千峦霞与之过招。
——接下来的事，那才叫真有意思。
寒夜蜓到的时候，庭中已换成灵天子与青锦试招了。纵是清静洲那大开大合的道法之剑，也不得小心翼翼游走于浮空花环之外。一旦踏入，转瞬的生死杀机。
至于叠云，则恹恹抱剑坐在檐下外廊，梓维给他泡醒酒茶。千峦霞是不世出的紫铁宝剑，如今剑身上被生生留下两道细长豁口，无法再用。
那是。大师兄含笑坐下，拍着他的肩。界陵王一脉若是没点真本事，当年青岫亲王何以一人一剑，将清静洲重兵把守的藏经阁杀成一片修罗地狱的？
§§
肃静天师所居的雷束山巅，官邸中，鱼怀丹又做了一场梦。
几名侍从道童听闻天师醒了，便次第做着自己手上的事。此时不过卯时一刻，天幕尚是连飞鸟也无的青灰。西崖的残月色尽头，尚有稀疏萧散的晓星与淡月。
山风凛然，将寝台四周的厚重柳色垂幕鼓吹得狂乱飞舞。整处雷束山巅的官邸都无花草，唯有东院角落有古松与黑枣树。
过了午后，渊沉来找他在织云台喝茶。
相比起其他武将，渊沉将*显得与众不同。他不喝酒，不找女人，不与部下交好，也不早起练武。一切武将的大忌他都有，包括叛逃。
原长宣罗睺关的守将，何等性命攸关的位置，居然连夜叛逃清静洲。
可渊沉能赢。
只要能赢，武将就有其价值。正如世间千万器物，剑薄利善刺，刀单刃善劈，只需做好分内的事，就无人会挑剔其他。
渊沉不喝酒，只喝茶。从早喝到晚，也从不会睡不着。
这是鱼怀丹羡慕他的一点，自己只要多喝几口茶就会睡不着……不如说，本就是浅眠的人，每日能睡上一两个时辰都已是不易。
叛逃至清静洲后，渊沉是受肃静天师鱼怀丹庇护的。鱼怀丹对渊沉将*好，这种好是复杂而暧昧的，牵连甚广，甚至丝丝缕缕纠缠着某些年少时爱屋及乌的情思。肃静天师日理万机，可只要渊沉将*想找他喝茶，他总会去织云台坐上片刻。这已是好到令人咂舌的好了。
见了面，聊什么呢？
渊沉年少时虽是青岫亲王的剑侍，却是个最最不通风花雪月的人。至于鱼怀丹也是如此，无甚情趣意致可言。
这样的人，光是一个都够叫人扫兴的了。需知世上的人，皆以多情为可爱，清静洲纵然是道家仙国，人心向道，尊太清无情，尊道法自然。
但也都是肉体凡胎。道法自然，肉体凡胎的自然便是男欢女爱，春桃秋李。
所以像渊沉和鱼怀丹这样的人，哪怕身居高位，也是不讨人喜欢的。渊沉还好，就算不解风情，但性情平和厚道，有时与女孩子说话，还会不自觉地脸红，真是看不出是有过夫人孩子的男人。
可肃静天师，实在是没人敢与他讲话。将*时常叫他一起喝茶，在旁人看来，都有些同情的味道了。
一个扫兴的人坐在那，算是无聊。两个扫兴的人对坐着，简直恐怖。
渊沉想，聊些什么呢？每次请鱼怀丹喝茶，他也是绞尽脑汁地想话题。
结果今日，竟是天师先开口了。
鱼怀丹道，年前，往长宣送了一个孩子，到鸿儒院游学。算是为双方紧张的关系做个缓和的起头。
那孩子叫什么，鱼怀丹早不记得了。他是肃静天师，清静洲的最高者是清静仙座，仙帝之下，手握实权的便是他。一套法度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，好比长宣的贵族子弟都会送入鸿儒院，学成后入朝，如自己的父辈一样手握实权，代代相传；清静洲的法度，则是另一个极端，清静穆氏王室并无多少实权，只有“顶批”之权。实权由乌飞兔宫掌握。
乌飞兔宫有十四天师坐镇，肃静天师为首。清静洲姓穆不姓鱼，但某种意义上而言，说是鱼怀丹开的也不是不对。
——总之，有个孩子被送去长宣的鸿儒院游学，最近请了假，想归来探亲。
鱼怀丹道，你可知，那孩子把谁一同带来了？
吃过下午茶，他回转乌飞兔宫，再带人去南羽衣山查看抑制*门关的三台术法。飞雪灰天之下，二十四重羽衣山绵延不绝。这是清静洲独立于世的天险，纵然是威帝少年时的穷兵黩武，长宣铁骑的锋芒也不曾踏碎羽衣山万年的霜雪。
所以，他将抑制*门关的三台术法安置于南山脉。此阵名为水清极天六渡阵，至极清圣，*魔难近，其中散发的清圣气息，也令有着妖族血统的长宣人感到压迫惊惧。
羽衣山古称羽化山，传说不少仙者于此渡劫飞升，那错落寂静的山谷内，不知遗有多少洞府与仙骸。
鱼怀丹静静眺望远处缓慢流转的六渡阵。他无甚爱好，唯一喜欢的事，就是站在高台楼阁之上，望着远处的阵法。
六渡阵所封印的，乃是更南处的*门关。
当年*门关开，位于清静洲与长宣之间。有二十四重羽衣山相护，清静洲有恃无恐。长宣有一道固若金汤的罗睺关，纵是重镇险关，与羽衣山相比……那就是欺负人了。
急的是长宣，是威帝，又不是他肃静天师。鱼怀丹镇日里喝茶，处理公务，闲看六渡阵，日理万机忙得很，但不心烦。倒不如说，那人死后，他将自己的余生都投入无尽的公务里，反而得了一线生机，无悲无痛活到如今。
次月，从南边传来消息。那个叫灵天子的孩子已于三日前动身，返乡探亲，连带着，把界陵王世子也一起带来。
好，真好。
肃静天师难得露出笑意。那并非冷笑算计，乃是从心底里透出的柔软笑意。他想见青君世子，想见青岫的孩子。原以为自己早已太上忘情，心似古井死寂，不再有丝毫波澜，可当听闻“界陵”二字时，一种狂啸而起的萧然悲痛席卷心海，几乎难以自制。
让他来吧，让自己看看那个孩子吧。
自己会对他很好很好，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那样。青岫窃走哀鸿令后，他立下清严大誓，终身不娶妻生子，不与人亲近，断绝了情爱凡心。唯有青岫的孩子，成为勾连起他与故日情愫的唯一红线。他会对那个孩子好，对他温柔有加，对他说起许多从前的故事。
——天师令自乌飞兔宫传出，加封那位身为灵天子父亲的无名亲王二等爵位，赐白玉楼一座，用以接待长宣的亲王世子。
世子于清静洲的起居用度，一概由乌飞兔宫来出，一概与仙帝皇子同例。鱼怀丹甚至想交托公务，起身去那穷乡僻壤的无名亲王封地，等候青锦到来。可这个念头，只持续到他步出书房的那一步。
人的一生一世啊，无非也不过是，学着怎么去忍受的过程。
他后退一步，忍住了脚步。
§§
未完待续
《锦帝沉山记》14
软饭吃得这么无愧天地，这世上也就数灵天子了
《锦帝沉山记》13
今日的花学长，多少有几分春风得意的神态
《锦帝沉山记》12
隔着袖子，花师叔悄悄去勾他的手指
《锦帝沉山记》11
据说是山海夫人在世时的爱物，被威帝赐予了梓维
《锦帝沉山记》10
华服锦衣客茕茕孑立，雪微沾染了眉与发
扶他柠檬茶
